“老师,你回来了?你去医院医cancer回来了啊?”
一下车,他就来追着问,语气认真得让我差点翻白眼!二楼华文班外的孩子们齐声起哄,骂他乌鸦嘴。甲甲(印度学生)握着拳头朝他大喊:“喂,你不要诅咒我的老师!我打你啊!”这傻小子饶了饶头,又问:“老师,癌症不是绝症,不是cancer吗?我还以为你中的是绝症……”
他这一连串的追问,差点把楼上的孩子们逼疯。可那一刻,我没生气,反而想笑———笑他们的天真、直率,还有他们的可爱!
回想起去年六月,我刚来到这里任教,那时的他们,对课本毫无兴趣,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,他们总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。有人甚至对我说:“老师,你知道你的课像师父在打斋吗?很无聊,很想睡觉!”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故事,有时候甚至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来。
我记得,有一位学生的继母曾在大雨滂沱的深夜传来一封信息,说她想带着卧病在床的丈夫与两个孩子一同了结生命。看着这群孩子的生活背景,我深深感恩,原来自己所面对的“功课”已是简单得多。
他们当中,大多来自问题家庭,有单亲的,有父母在牢房里的,也有父母离异或祖辈抚养的孩子,更有些是跟着妈妈改嫁过生活的。三餐不续的情况屡见不鲜,有些孩子来学校,只是为了吃上一顿像样的免费午餐。
他们之中还有不少人出口成脏、爱耍酷、染上电子烟瘾。对他们而言,吞云吐雾是一种“帅”,而家长对此也多半漠视甚至纵容。于是,老师的劝导往往显得孤掌难鸣。
有位学生曾向我坦白,电子烟刚上市时他曾偷偷贩卖,结果导致消费者昏迷、失控,引来一连串后患,也让他失去了原本胜券在握的一场重要比赛。后来他幡然悔悟,被迫转校,如今又回到了这所学校。
“你是新老师?”他曾好奇地问,“怎么总是病假?”“功课也改那么慢?”
他不懂,我为何步伐放慢了—他不懂,我曾经历了什么。
最近学生考试,我花了两个星期仍未能分发卷子。乙乙忍不住问我:“老师,你怎么那么慢?是不是很懒?”我耐心解释:“我不只改你们的卷子,还要批改全校从预备班到中二的考卷,还有设计与工艺试卷、RBT的作业要处理。”
他继续追问:“不用那么多天吧?你的速度真的可以快一点!”
我认真说:“我不想草率地批改你们的试卷。你们这次都很认真,我更不能随便。”
“老师,你理由很多,其实你根本没努力改!”乙乙的指责让全班突然沉默下来。其他学生都知道我的故事,但他不清楚。我愣了一下,决定不再沉默。我深吸一口气,叫他走近电脑,打开我过去写下的生命记录与照片。
“老师,你中绝症?你做什么还来教书?”
“我好了。”我微笑着说,“但我必须允许自己慢慢来。”
发卷子那天,学生们认真核对,考试当天还特别跟我道歉,表示自己没准备好,要我身体最佳状态时才批改。有的提出建议,希望我加强课堂内容,让程度参差的他们能更上一层楼。
那位曾经贩卖电子烟的学生望着身边同学的成绩时惊呼:“等一下!他是丙丙吗?他怎么拿那么高分?他的字体也不一样了!”我笑着说:“这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。”
他说:“以前的丙丙不是这样的,真的不一样了!”
“是啊,每个人都会成长。”我轻声说:“当你潇洒走一回,世界也慢慢改变了。我们也在慢慢变好。”
全班哄堂大笑。
昨天,放学回家后,我把试卷拿出来继续批改。早上五点,我照旧起床工作,却在环保袋里发现了一支电子烟。我想起是乙乙和丁丁帮我收拾东西进车子的。心里一惊,肯定是他们的!
一到学校,我立刻把他们叫来。
乙乙皱眉抗议:“老师,你觉得我会那么笨吗?我怎么会把电子烟放在你袋子?我没再抽烟了!我真的改了!”
丁丁也气呼呼地说:“老师,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们?”
那一刻,我心里一阵酸楚。他们的辩解不是逃避,而是渴望被相信的声音。我不禁自问:他们愿意变好了,为何我不愿意相信他们呢?
我没有多说,让他们把甲甲也叫来。他满头大汗地跑上来,一见我就喊:“老师,那不是我的!我已经答应我爸不抽了!为什么你不相信?”
我拿出电子烟,他们仔细打量一下,说:“这个款很贵,还蘑菇味的……相信是大人才会喜欢的!”甲甲突然灵机一触:“老师,除了我们,还有谁帮你拿东西?你家人?还是华文班课室不是有人在装修吗?会是他们掉进袋子吗?”
我顿时醒悟,飞奔到课室,果然看到工人还在装置电路。我拿出电子烟问他们:“这是你们的吗?”其中一位一把接过,说:“对,是我昨天掉的。”
“少抽吧,不健康。”我忍不住唠叨了句,职业病犯了!
回到教室,那四个孩子齐声说:“老师,你不相信我们!我们真的变乖了!”
我笑了,感觉像吃了一颗薄荷糖,冰冰凉凉的—甜甜的。
我相信,你们真的慢慢变好了。
复工已十一个月,经历许多。病假两年后再复工,我曾因不适应见辅导与心理医生,医生告诉我:“你不是救世主,先顾好自己,才能救人。”我明白了教育不是先点燃自己照亮别人,而是先点亮自己,才能让光自然流淌。
去年,学生曾写匿名信骂我:“早恋关你什么事?顾好你女儿就好!祝你女儿被拐带!”
这些话很重,却让我开始学会中庸——有些事,尽力就好;有些爱,陪伴就够;有些痛,时间会带走。
学校的张老师告诉我:“他们渴望爱,所以早恋;我们不该鞭策,而该陪伴。”
同样是卓越学校老师的汪老师也说:“他们每天生活在争吵中,学校是他们唯一的避风港,别再逼他们往前冲。”
我突然领悟了医生说我康复后不能跑,只能走。可这群孩子都已输在起跑线,我又怎能在冲线处逼着他们冲线呢?
我渐渐明白,教育不是鞭策,不是控制,而是陪着他们。我试着一步步学会骑脚车,学会平衡,再学会前行……
慢慢地,我们彼此靠近。
曾经,下课铃声拉不近的距离,如今被一场场小谈天拉近。他们侃侃而谈,聊着他们的感情世界,我耐心地听着他们的故事。
他们爱来华文班串门,一聊就是一节课。我们在故事中发酵彼此,在陪伴中彼此成长。
原来教育不是一场赛跑,而是一起骑脚踏车的平稳。我们都在摇晃中学会平稳,在跌撞里慢慢变好。
我相信,我们会慢慢变好。
包括我、包括他们,也包括此刻读到这里的你。